第四章11月15日(4)-《新加坡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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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父亲原不是这个样子的,是劫难和疾病折磨使他吃尽了苦头,我跟他认识的时候他可是一个有才华、有胆识、有气质、长相超俗的年轻小子。“西山”两个字是你父亲给你起的,你父亲是从小在海连湾的西山长大的,加藤是你外公家族的姓氏。海连湾的西山有一个叫利民堂的中药铺,是你父亲祖上李氏家族的产业,李家世代行医,到了你父亲李明义这一代依然希望李氏悬壶济世的基业在他的手里更好的传承下去。你的父亲也把做一代名医当成了他一生最大的志向,他也正在为自己的志向付出极大的努力。
刚刚脱去少年时代的稚气,青年时代的李明义浑身到处都鼓满了劲,总有一种不知天高地厚永不服输的感觉。
对于海连湾的人们来说也许那是一个很平常的下午,到处的街铺都懒洋洋的敞开着,少有几个顾客来光顾;少有几个拉洋车的车夫也找个嘎啦胡同阴凉的地方倚在车后靠上沉沉欲睡;利民堂中药铺的伙计正在炮制从山里采集来的中草药。
几个小子提前约好了,偷偷的不让家里的大人知道来到了海连湾的海边,准备比一比看谁向大海游去的越远,谁弄潮的本事就越大,谁就算得上是真正的英雄。以往的英雄都是李明义,显然其他几个小子都很不服气。正好借着这次涨大潮的机会再好好比试比试,跟大海较量是要付出生命代价的。海连湾不知有多少人在弄潮中丧生了。好像这种冒险的死法并不怎么悲壮,倒有些理所当然。
这里是他们从小生存的家园,无所顾忌随处地游玩是每个孩子的童趣。不知怎么竟处处小心起来,他们不是一群弱小的羔羊,不是一群任人欺负的弱者。敢于向大海浪潮挑战,身上多少还有那种不够成熟的虎气,尽管不知以怎样的方式来应对迎头掀来的痛击,心里难免有着一股股的怒气,莽撞到轻而易举的随处发泄。
不过那一天里急于丧生的并不是那些小子,而是我,加藤说到这的时候特意的加了一句补充,“我母亲说的是她自己”。
这难道就是人们所说的另一个世界吗?我确信自己来到了完全陌生的世界。眼前的一切对于我来说是完全陌生的,满屋子充塞着浓重的草药味,屋里的家具和陈设都是古铜色的。如果不是那个古铜色皮肤的小子手里端的刚刚煎好的苦药汤还在冒着白白的热气,如果不是从他的嘴里听到他说出的话,我已经误认为他是摆在这个屋子里的雕像。我还从来没看到过这么健壮的小子。他的健壮和我的虚弱行成了极大的反差。一眼看上去就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他有无限的路要走下去,而我的路要走到尽头了。
我似乎明白了一点。
刚一上船我就开始头晕,呕吐,浑身乏力。
“美子(我母亲的名字叫加藤美子),我知道你一定是装出来的,你就是不愿意跟我到中国去。不过我可告诉你,你就是死也要跟我死到中国去。”
没有哪一个姑娘天生就愿意跑到外面去,更何况要去的是一个遥远的生死未卜无人预知的世界。
跟我吼叫的正是我的父亲加藤霸川。
“我亲爱的父亲,我多么希望你对我的疼爱是真心的,还我一个活着的自由,我真的不是在装,实在是我的身体不适应这么长远的海上航行。反正这才刚刚离开海岸不久。你就让我回去吧。”
“美子,你难道不知道再跟我说什么吗?既然上天让咱们选择了加藤的家族,那就不是为自己活着,加藤的家族是永远都要终于天皇的。不要再说傻话了,我已经说过,你就是死也要跟我死到中国去。”
“我们为什么非要到中国去,那里到底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战争!是战争的需要!”
“战争是什么?战争就是掠夺,欺压和杀戮吗?不战而争就是侵略,侵略跟势均力敌的战争是不一样的,战争是讲求道义和规则的,对手无寸铁毫无反抗能力的平民下毒手算是什么战争?”
“美子,我要警告你,你这样的思想对战争是最不利的,战争最忌讳的是儿女情长。战争不是一个人的事,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大事。战争不是圣诞老人的礼物,不是你想要就要想不要就不要的。”
“难道战争就不讲一点的人情和道义吗?”
“美子,不要再说了,你的想法会害了你的。到了那里你就知道了,那可是一个到处都充满宝藏的地方。”
“那里的宝藏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吗?”
“任凭我说什么都不可能阻挡一点轮船远行的速度。”
“我已经死了,因为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失去的知觉。”
***
“眼前的这个人到底是个男人还是女人,长长的头发脑袋后面还梳着一根辫子。如果是男人,梳辫子我可从来都没看到过,如果是女人亮汪汪的眼睛,古铜色皮肤,粗壮的身段又分明是个小子。”加藤再复述母亲人生经历的时候,傅铭宇也仿佛跟着进入了那个被满清统治悲音未了,男人还有一根辫子被封建社会死死揪住不放的时代。
“我这是在哪里?难道我没有死吗?我给他带来的惊讶远远超出了他给我带来的惊讶。他没有想到的我一开口居然说出的也是中国话。其实在这以前我一直在学中文,在学说中国话,以至于我一眼见到眼前这个人的时候竟忘记自己是一个日本人。他的惊讶也原不是从我身上引起的,其实他已经从声称我父亲的嘴里听到中国话的时候就很惊讶。”
“小姐,你醒了,醒就没事了。你不会死的,我敢说世上最长寿的人以后见到你都会嫉妒的。”他当时的预言似乎看穿我几十年以后的人生,我亲眼看到跟我年龄相仿的人一个个的死去,我依然还在健康地活着,迷信的想到这也许就是他当年预言到的结果。
不过,我那时候以为他说的一定是他自己,只有像他这么健壮的人才是长寿的根本。事实上我的生命在我离开日本港的时候就已经慢慢地死去了,等我再一次醒过来的时候再也不是以前的我了。尽管以前的我心里并没有邪恶,从那时起更是对邪恶如仇恨般的对立起来,一切都源自善良。是善良的海连湾人再一次把我救活了过来,是他们的善良教化了我,禽兽尚能通于情理,亦何于人。
爱情往往在毫无感觉中被一种真诚所感动,跟那些带着某种目的,百倍的精心策划,甚至为一种蓄意,凡事小心,谨小慎微地努力更能打动对方的心里。
加藤美子跟别的女人最大的不同之处是她天生对自己的命运是有主张的,违逆自己的意愿,宁可选择死亡,绝不苟且地活下去。她是一个对爱恨标准明显分开来对待的人,一个人之所以值得她去爱,是他能给好多人的生存带来更多的好处,一个人之所以使她感到痛恨,是他的生存给好多人带来了害处,为了自私自利的爱而去爱绝不是真爱,为了自私自利的恨而去恨绝不是真恨。
加藤霸川对于女儿算是彻底的失望了,对于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又再一次活了过来,他再也不能有所奢求了,任由她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去吧。他甚至认为把她带到中国就是一个错误,这个错误在她刚开始学说中国话,学写中国字让她为侵略中国战争做出贡献的时候就错了。总之他不再指望他的女儿,倒是希望她好好地活着。
“小姐,你真的没事了,我敢保证再有几副汤药你一定会好得跟以前什么都没有过的时候一样。如果说李明义前一句话是说给我听的,那么接下来的这句话一定说给他自己听的,我真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做一件好事还是坏事?”
你一定听出来了,那个小子就是我的父亲,李明义。那个小姐就是我的母亲,加藤美子。加藤说到这的时候稍稍停了一下,好像付出了很大的勇气一口把茶盅喝干了。傅铭宇拿起服务生留下的茶壶及时给他倒上了。加藤这一次很郑重的看了看傅铭宇,尽管嘴里没说话眼睛里的表情似乎在说我没有找错人,又接着说了下去。
一个人再也没有比济世于万民更使人敬重的了。我的父亲(在这里加藤称呼李明义我的父亲)从小就把这个志向深深地扎到骨子里去了,这绝不是空穴来风的凭空想象,除了他有先天的资本,祖上好几代人在海连湾的西山经营着利民堂,也有人叫济民堂和济世堂的,总之可以肯定的是只要人们还在爱惜自己的生命,就没有不关注自己的身体是不是活得舒服,因此对于医官的敬重跟对自己生命的敬重几乎伯仲不分。想做一代名医的李明义除了有祖上开创的基业,还有他天生对医学热爱的禀负和灵智。
这个在海边长大的小子对自己人生的未来就像他勇于弄潮的性格一样,海浪涌起的时候他也跟着涌起,海浪沉浮的时候他也跟着沉浮,只要大海没有那个本事把他的生命给夺去,他就有本事去征服大海。他也笃定了自己的命运志向,只要他的生命还在好好的活着那他想做一代名医的信念就不会改变。他自认为自己为人生找到了最好的归宿,也自认为这样的归宿是任何力量都是不可阻挡的。
他从来都不会想到从小酷爱的大海能给他带来厄运,在跟他年龄相当的小子里他是一个弄潮的高手,年轻人好胜的心里哪里容得下他这个弄潮英雄的称号,已经有很多人提出在大海涨大潮的时候要去比试比试。
他自信一定让这些小子对他心服口服,还没有一个人比他在大海里游得更远,在海里潜的时间更长深度更深的本事。原因是没有一个人比他更爱大海,他相信大海赋予他无边的财富,那就是意志。
这一天,大海也不再平静,浅蓝的海滩被海浪翻滚的一片混浊,晴好的天气也被远来的一片阴云遮住了阳光。远远的看去大海和天空之间却无端的蒸腾着一层不祥的雾气,海浪在翻滚着咆哮着,所有的海鸟都找个安静的地方停歇了。
“我看咱们还是算了吧,反正我家里还有好多的事要办。”尽管还没有来到海边就有人开始退缩了。
“既然来了,哪有退回去的道理?”一个人说。
“你们看,那里是什么?”又一个人说。
有人把他的话也当做无端退缩的借口。
“既然没有胆量下去较量就不要找那些没有意义的借口。我看大海平静得像让人睡觉的大床。”在人们以后的记忆里确定这一句一定是李明义说出的。
“也许他真的不是借口,我也看到了,如果不是雾气太大,咱们早就发现了。又有一个人说了起来。”
“好像是一艘渔船。”
“如果真的是一艘渔船的话,我敢说这是我见到的最大的渔船。”
“不,是一艘火轮船,我已经看到了黑乎乎的大烟囱正在冒着浓烟开足马力朝着咱们这里开过来。”
如果说这些小子一时还不能确定是一艘火轮船开过来的话,接下来的一声长长的粗壮的如同一只饥饿的老虎,在空旷的山野里深深的吼叫一样的笛声传了过来,人们再也不会怀疑是那个胆小鬼故意找出的借口了。再也没有人提出要下海比试的事了。谁都知道这是又要发生什么事了。以前的时候就有过好几艘火轮船开到了这里,从火轮船里下来的人到海连湾具体都干了些什么,从这些兴致勃发来到大海边比试弄潮的小子,在见到火轮船时顿时变得噤若寒蝉就不言自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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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十一、三十二当那几个小伙子数到三十的时候,他们心里惊慌的程度不亚于大海里小鱼遇到了比它们威猛的鲨鱼或者鲸鱼,只要稍一疏忽就会被吞掉一样。更何况这些从火轮船上下来的人又都是扛着长枪军人打扮。尽管经过长久的海上漂泊他们一个个着装已经不那么整齐,举止也显得懒散。但是他们的表情就像背着的长枪一样没有一点温度。他们手里的长枪是为了战争做准备的,他们一个个的军人就像指挥官手里的长枪,指挥官让他们打到哪里他们就打到哪里,让他们怎么打他们就怎么打。他们不再是有血有肉的人跟长枪一样都成了战争的机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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