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个背影-《待他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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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不能告诉我,他是谁
1
这个小镇很久没有下雪了。
接到匡思敏电话的前十分钟,匡语湉刚刚和徐槿初谈妥了分手。
他们在一起三年,分手却只用了三分钟,程序比吃一顿饭还简单。
挂电话前,徐槿初说:“你听起来一点也不难过。”
匡语湉走进楼道,收了雨伞,说:“你也一样。”
他在电话那头笑了,笑得很轻:“所以我们没办法走到最后。”
两个冷心冷情的人,是无法温暖彼此的。
匡语湉抖了抖身上沾到的雪,看到屏幕上还显示的“通话中”,沉默了会儿,说:“对不起。”
这三个字客套到俗套,徐槿初不再掩饰笑意:“没想到你也会来这么官方的一套。”
匡语湉低下头,没有回话。
她是真的觉得对不起徐槿初。
他们走到分手这一步,很大一部分是她的责任。
拐过楼道,声控灯应声亮起,匡语湉慢慢走到门口,正思考着挂电话的说辞,又听到徐槿初说:“说实话,我很遗憾。”
匡语湉一顿。
“我们在一起三年,我是真的想娶你。”徐槿初笑了笑,“可你看起来总是很累。小湉,你活得太疲惫了。”
匡语湉无意识地捏了捏包带,静默片刻,说:“对不起。”
“别总说这三个字。”徐槿初说,“大家买卖不成仁义在,你这样弄得我也很尴尬。”
匡语湉:“我……”
徐槿初叹了口气,语气温和,如同温暖的泉。
他的性格一贯如此,理智且风度十足,加之外貌出色,工作体面,是所有家长眼中最好的良配。
不像有的人……
“不全是你的责任,至少我也不够爱你。”徐槿初说,“如果我够爱你,我就能容忍自己的女朋友心里始终爱着另一个人。”
匡语湉愣了一下。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但她说不出口,尘封的往事掐住了她的喉咙,叫她无法喘气。
夜晚的安静在此刻凸显,楼道尽头有扇小窗,窗外是冬夜特有的肃静,包裹着匡语湉脆弱的身躯,她的影子在墙边瓷砖上拉得很长。
大概是一根烟的时间,他们彼此都在沉默着。
最后,是徐槿初打破了凝滞,他只问了一个问题,一个缠绕在心头很久,搅得他不得安宁的问题。
“能不能告诉我,他是谁?”
他是谁。
已经很久没有人问过她这个问题了。
不,不会有人问她这个问题。
那个人从很早以前就是消失在长街里的,被人三缄其口的存在。
匡语湉靠在窗边,目光凝望着远处沉沉如墨的夜色,很短促地笑了笑,表情很淡:“死了。”
雪光如昼,照在她小巧的脸上,没有什么血色,像极了游魂。
她手搭在窗台上,望着天边,一轮皎月挂在乌云之后,这样干净,这样纯洁。
她机械地重复着,麻木地说:“早就死了。”
匡语湉挂了电话,还没找到钥匙,匡思敏的电话紧接着就打来了。
她把雨伞挂在门把上,靠着楼道的小窗,借月光照明,一边翻找钥匙,一边接电话。
匡思敏:“姐,你到家了吗?”
匡语湉:“刚到。”
“我进总决赛了!”匡思敏很兴奋,“比赛时间定在下周三,你要不要来看?”
匡思敏是体育特长生,在明德附中读高三,最近正在参加全国高中篮球联赛。
她这个妹妹从小到大的梦想就是成为女中姚明,就读的明德附中体育水平很高,但相对来讲课业也很重,可匡思敏硬是咬着牙两手抓,拼到现在这一步,已经取得了联赛女子组总决赛的门票,离冠军只有一步之遥。
听教练说,已经有职业队生了递出橄榄枝的意向。
匡语湉笑着答应,匡思敏简直开心得要上天,一开心,话就多了起来。她顺口又说了一句:“姐,我跟你说,我前两天在街上碰上一个人,感觉好像大宁哥哥。”
匡语湉找钥匙的手一下就不利索了,她停了片刻,收回目光,地上的瓷砖很白,她的影子还在晃荡,像孤魂野鬼一样。
沉默良久,她开口了:“你看错了,他已经死了。”
匡思敏小声说:“可你不是说,他只是失踪了,死的人不是他吗?”
匡语湉木着脸,转过身,眯着眼看向远处的天际。
天空呈现出一种纯粹的黑,风将她的发丝吹散,她的脸上没有分毫表情。
“不管是不是,他失踪了八年,八年的时间,已经足够判定死亡。”
夜风在耳边呼呼回响,把说出口的话都卷进了风里,匡语湉低下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仿佛看到对面楼道里有一晃而过的光。
暖黄色的,在冬夜里格外醒目。
昏黄照亮了台阶,也照亮了楼道边站立的人。
匡思敏看不到她的境况,嘴巴不停:“也是,都那么久了,可能真是我认错了……唉,算了不说了,我看那人还缺了条胳膊,看起来怪怪的,仔细想想也不像。”
后来她再说了些什么,匡语湉只怔怔听着。
隔着朦胧的夜色,楼下倚靠在楼道边的那人面目模糊,他隐没在黑暗里,身形消瘦,看不清脸,手指间夹着一点猩红,时隐时现。
似乎察觉到目光所在,他抬起头,遥遥地与匡语湉对望。
隔着长长的距离,她看不清他的脸,可她感觉到了,是他。
匡语湉张了张嘴,喊他,宁凛。
还没发出任何声音,泪水先落了下来,迷了眼睛。
她匆匆忙忙抬手抹去,等抬起头再去寻找,哪里还有什么人。
孤零零的台阶,孤零零的昏黄,孤零零的遥远。
还有孤零零的她。
夜风呼啸,像从地底下发出的凄厉尖叫,又闷又重。
匡思敏:“姐?姐?你在听吗?”
匡语湉回过神,收回目光。
真是奇怪,今夜仿佛所有人都在跟她提起宁凛,明明这个人已经丢下她整整八年,存在感依然强到可怕。
她缩了缩脖子,轻轻“嗯”了一声,摸出钥匙开门。
走过玄关,孙郁可正盘着腿坐在地毯上看剧,戴着耳机抹眼泪,桌上堆了好几个纸团。
这耳机是孙郁可斥巨资买的,降噪功能一流,难怪她在外面打了半天电话孙郁可都听不到。
匡语湉举着手,简单和匡思敏说了两句。少年人健忘,没一会儿又把注意力放到了比赛上,叫嚷着要孙郁可一起来。
孙郁可是自由职业,时间一大把,笑吟吟地答应下来。
等匡语湉挂了电话,她立刻挤到沙发边挨着匡语湉。
“真分了?”
匡语湉点点头。
孙郁可唉声叹气:“何必呢,我看徐老师挺不错的。”
匡语湉说:“没缘分。”
孙郁可“嘁”了声,明显不信。
但她不多话,也懒得深究,正好耳机提醒电量耗尽,她断了蓝牙,把耳机拿进卧室充电。
匡语湉跟着一起转头,目光掠过小桌,上头摆着孙郁可的平板电脑,放的是《一把青》,白衫蓝裙,黄昏好风景。
因为蓝牙连接断开,平板电脑的声音直接外放出来,画面里,浓妆艳抹的女人笑得比哭还难看,拿着单薄的纸张,对着空气喃喃自语:“留我一个人,还叫我快意余生。”
楼下几辆车呼啸而过。
匡语湉走到窗边,低头去寻找,楼下只有落雪的长阶,并没有什么人。
她稳稳地站着,再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关上窗户,拉起了窗帘。
挡住了月光,也挡住了心事。
月影晃晃,天幕幽幽。
长阶之上缓缓地出现了一道影子,他站立的姿态像极了一面旗帜,迎风招摇。
他慢慢地走着,走到楼道边,而后抬起头往上看。
那里的窗帘拉得很严实,没一会儿,灯光熄灭,周围重新陷入黑暗。
他迟疑了一会儿,抬起左手,掩住嘴,轻轻咳嗽了一声,随着身躯震动,他右手空荡荡的袖子也跟着一块儿摇晃。
这一声过了很久,他才将手放下,抬起头再看了看那扇窗户,转身走进楼道。
身影很快隐没,被黑暗吞噬,无人察觉。
晚上,匡语湉开始做梦。
她和徐槿初在一起三年,不是没有过交心的时刻,然而距离分手才不到五个小时,她就在床上梦见了另一个男人。
从第一次见面到最后一次见面,时间跨度极长。
匡语湉在梦里来回打转,一会儿看见宁冽坐在老街的墙上,叼着棒棒糖逗她:“小葡萄,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好吃不过饺子,好玩不过嫂子。”
一会儿是那年的香格里拉,宁凛在海拔三千米的雪山上吻她,他们绕着转经筒转了三圈,在钟声下虔诚地许下愿望。
然后再是她听人说起的,云桐街的抢劫案,一切变化的开端。那时她不在现场,但生动的想象力能为每个画面添上色彩,一声声刺耳的嘈杂,一声声嘶哑的吼声,组成她生不如死的开始。
“他手上有枪!注意保护人质安全!”
“他哪里来的枪!这疯子——”
“快,人质快不行了!狙击手!狙击手……”
最后的最后,一切都凝成一个画面,长风浩荡,黑暗如潮水涌现,视线的尽头,宁凛穿着红色的球衣,迎风而立,仿佛一面鲜艳的旗。
他说:“小葡萄,我走了啊。”
匡语湉在梦里哭泣,拼命地喊他——宁凛,宁凛。
可他真的就这样走了,再也没有回头。
宁凛被确认“死亡”的那一年,匡母对匡语湉说:“葡萄,一切都会过去的,你不可能这辈子只爱一个人。”
匡语湉闭上眼,几乎是强迫自己说出了一个“好”字。
她那时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如果有一天真下了地狱,十八层的路途她要一层层地去找,找到那个人好好问一问。
问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走得那么决绝,为什么丢下她一个人。
2
匡思敏的比赛安排在工作日,好在匡语湉只是个“可有可无”的音乐老师,尤其教的还是初三年级,几乎不费多少力气,教语文的宋老师就乐呵呵地答应了换课。
宋老师问:“小匡啊,下周三是要去做什么?”
匡语湉站在办公桌边,说:“我妹妹有比赛,去现场给她加油。”
“什么比赛?”
“篮球赛。”
“女孩子打篮球赛?”宋老师推了推眼镜,“这可有点稀奇。”
边上一道稚嫩的童声答道:“不稀奇,我也会打篮球,还很厉害。”
说话的是宋老师的儿子,今年上四年级,有点皮,正拿着钢铁侠的模型在办公室跑来跑去。
“我是男子汉,男子汉也会打篮球!”
宋老师担心他撞到,皱着眉喊了一声“当心”。男孩就当没听见,继续在不大的办公室里跑来跑去,果不其然撞倒了一排档案盒,跟多米诺骨牌似的,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宋老师头疼得不行,骂了两句。匡语湉笑了笑,弯下腰把满地的盒子一个个捡起来,再放进储物柜里。
宋老师:“下次再这么淘气,你的手就别要了!”
小男孩啪嗒啪嗒跑远,绕到办公椅后,露出一双圆圆的眼睛。
“不行,不能砍我的手!”他护着自己的右手,左手比画,“没手的是怪物叔叔,我是男子汉,男子汉不能没手!”
宋老师和匡语湉把档案盒归置好,走过去揪出他:“什么乱七八糟的?”
小男孩说:“就在门口,每天都转来转去的怪叔叔,一个没有手的怪物叔叔。”他右手垂下,有模有样地晃荡着,“我每次一走过去,他就走掉了,一定是要变身了。”
宋老师面沉如水:“什么有手没手的怪物叔叔,你以后见到这些奇奇怪怪的陌生人不要上前去搭话,听见没?”
小男孩讪讪地说:“哦。”
宋老师长出一口气,瞪了他两眼,转头见到还站立着的匡语湉,忙招呼她过去。
“不是我说啊,现在真是什么人都有。小匡你也是,一个女孩子出门在外尤其得当心。像这种断手断脚的人,可怜归可怜……”她耸耸肩,刻意压低声音,“但防人之心不可无。”
匡语湉不置可否,垂下眼,说了句“谢谢”。
匡语湉原本想再找徐槿初谈一谈,但想了许久,也想不到和他还能谈点什么。
他们的事情知道的人不少,现在去谈,对他们来说都不是个好选择。
回到家,已经晚上七点,外面天色都暗了。
孙郁可呼啦呼啦地吃着泡面,听到动静转头,看到是她,又转了回去。
匡语湉脱了高跟靴,走到孙郁可身边跟着盘腿坐下:“今晚怎么吃泡面?”
“懒得出门。”孙郁可含着一口面,说话含混不清,“天黑,外面不安全。”
她向来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匡语湉挑眉:“你还会怕?”
孙郁可把面搁在桌上,拿纸巾擦擦嘴:“我是不怕,但架不住人家吓。”
“谁吓你了?”
孙郁可说:“底下跳广场舞的大妈带来的孙子呗,成天和我说隔壁楼道里住了个怪人,就一只手,阴沉沉的,见谁都不笑,大妈说他可能是在逃通缉犯。”
匡语湉心里“咯噔”一下,莫名地,她想到了白天听宋老师儿子说起的那个“没有手的怪物叔叔”。
泡面的香味萦绕在鼻间,她抽了抽鼻子,鬼使神差地转头看向窗外。
沿街的路灯闪着暖黄的光圈,一盏一盏地亮着,给足归人安全感,仿佛有它们陪伴,哪里都是回家的路。
匡语湉问她:“那个人,长什么样子?”
“不知道,没见过。”孙郁可注意力都放在平板电脑播放的剧上,随口说,“通缉犯应该长得都差不多吧,凶神恶煞或者贼眉鼠目,没太大区别。”
匡语湉沉默不语。
等孙郁可的泡面吃完,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灰青色的天幕下,尘世像被裹挟成了一个巨大的茧,来来往往的人都被困束在其中。
匡语湉抿了抿唇,深深地、重重地吐了口气,拿着手机出门。
她憋着一口气,冲到隔壁的楼道里,大步往上,很快跨越了几层的台阶,来到一扇门前。
那扇门锁着,紧紧闭合,锁上甚至生了斑斑锈纹,门上贴着一张黄色便利贴,用略显潦草的字迹写着一句话,依稀是“人口”“联系”等字样,应该是社区做人口普查的工作人员贴上去的。
匡语湉咬着唇,对着门轻声喊:“宁凛。”
没有任何应答。
声音在空旷的楼道里变成了有重量的实体,压在她的心上,叫她喘不过气来。
匡语湉退后一步,拍了拍门,发出重重一声闷响。
“宁凛!”
没人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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