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沧海遗琴-《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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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梢记得这台琴。初见时,他扶琴立于圆月之中,映得夜空璀璨。之后在仙界,他数次为她弹奏《大音六识曲》,她偶尔会故意使性子,嫌琴声太吵,其实也在认真听,认真学。
“能破解魔铃的人不超过九个,有人修炼魔仙,至少是一派掌教,此事关系重大,”他神色凝重,语气严厉,“不知仙门多少人被他控制了,柳梢小妹,望你暂且放下成见,带此琴回青华宫见商宫主,务必要亲手交给他,他会信你。”
他又取出一页地图:“食心魔必会追杀你,你沿地图指示行走,可回仙界。”
食心魔可能是一派掌教,必定也熟悉他,他一向手段凌厉,居于劣势尚不退让,在占尽优势的时候,又岂会妥协放食心魔回去?羽星湖早已不知去了大荒何处,如何能联系?食心魔很快就会醒悟,追过来。所以他反其道而行,没有走原路出去,而是进到这大荒深处的仙海。
“以寄水妖王之智,迟早会发现食心魔之计,他会回来找你,并且将我的事传出,借此影响六界局势,此事你不必理会,只须让他护送你回青华宫,”洛歌道,“尊者夫妇留下的手记收在书房,宁儿知晓。”
见柳梢震惊,他摇头告诫:“幕后之人用心未知,你当谨慎。”
是了,她那点小心思如何瞒得过他?柳梢大声道:“我没想帮他了!”
“我相信,你知道应该做什么,但若能从中找出替代清气之物,助你摆脱魔性,也是好事,”洛歌停了停,道,“我曾放弃无辜者,是不欲更多人受害,唯有将牺牲减至最小,只是,我也从未问过他们愿不愿意被牺牲。”
“所以,你想活下去没有错,”他将地图和琴放到她的手上,“那就好好地活着,做你认为应该做的事。”
柳梢拼命地摇头,发不出声音。
你活着,才可以守护六界。
他看透她的心思,语气淡而平静:“那么,替我守护吧。”
柳梢还是摇头。
我做不到,我做不到的。
洛歌看着身旁浮云决,半晌,抬手轻抚剑身:“累你伴我多年,当日之志未酬,却是我中道弃你,如今我解除灵契还你自由,望将来遇上相称之主,令你重开锋芒。”
浮云决围绕他盘旋不止,不愿离开优秀的主人。
洛歌皱眉:“你是神物,不应作此态,我期待你杀生护世大放异彩之日。”
浮云决颤抖低吟。
“如此……”洛歌沉默了下,果断地往后一推剑柄。
刹那间,浮云决冲上半空,紧接着有如一道坠落的流星,没入仙海滔滔巨浪中。
犹记当年初见,月中仙人,拥有太阳般的光芒,足踏名剑浮云,给了女孩第一缕走出泥泞的美丽憧憬。
转眼,浮云散,留下一场烟火与流星般的灿烂。
相见无期。
他抬手放在她肩头,将最后的仙体灵气源源渡过去:“柳梢小妹,我有三事托付于你,你务必铭记于心。”
柳梢点头。
“陆离之死疑点甚多,不可轻信于人。”
柳梢点头。
“如有机会,务必将尸魔石兰囚禁。”
柳梢仍是点头。
他停了下,道:“今日之事,换成宁儿我也会如此。第三件,你万不可留恋此地,尽快回青华宫。”
我知道,我知道了。柳梢只是点头。
汹涌的海浪仿佛要吞没一切,将两人困在中间,距离是这样的近。
严格之下的宽容,无情之下的爱护,亦师?亦兄?亦友?对柳梢来说,这些似乎都不适合形容两人。
不是朋友,她却从他身上感受到温暖;
不是兄妹,他却叫她“小妹”;
不是恋人,她却能在他怀中安睡。
他毫不客气地强迫她改掉坏毛病,教训,在意,庇护,教她道理,终是让少女的心再次变得鲜活。
如果再多一点时间……她会爱上他?或者,他也会喜欢她?
没有时间,没有那些“也许”。
看出她的依恋,狭长黑眸中闪过罕见的内疚之色。
没有留给她更多,重要的东西会为她招致祸端,更不能落到食心魔手里,唯有毁去。没料到石兰竟然是……错失一着,满盘皆输,他在意石兰不假,但并非没有担心过她,之前察觉阿浮君行迹,料想寄水族对她看重,他三人合力应能支撑片刻,这才迟到。
可不论如何,他的确是将她置于险地了,因为连他也不能保证阿浮君一定会全力救她。
所以他没有解释,拍了拍她的手,转身要走,怎奈那只小手还是死死地抓着他的袍袖不放,她整个人都被拖倒在海面上。
仙者身形微微一僵,止步。
她扑在水中仰起头,另一只手也扯住了他的衣摆,湿透的头发紧贴在脸上,杏眼幽幽地望着他。
终是不忍就此离去,他回身扶起她,温声道:“你有你的短处,不及别人,然你亦有你的长处,人所不及。你的天资远胜于宁儿,理当比她更出色才是。”
柳梢紧紧地抓着他的手,混乱地点头又摇头。
那一日,任性的少女以为失去一切,不知天高地厚地报复,险些命丧仙门手中。优秀的仙人凭空出现,抱着浑身鲜血骨节寸断的她,将她带回了紫竹峰,让她看到了另外一个天地。
我听你的话,之前都是故意的。
我会改掉坏脾气,再也不跟你赌气了。
……
柳梢艰难地吞掉眼泪,用力地眨着眼睛,想要告诉他这些话,可是还没说出口,眼神就转为了惊骇。
洁白仙袍上沁出殷红点点,一点,两点……
仙魔之力摧毁不死仙体,血从每一处毛孔渗出来,快速地、大片大片地蔓延。
瞬间,一袭白衣尽成血衣!
留意到她的惊吓,他从容地背过身,挥手:“走吧。”
如果还有多余的能力,顶峰的仙者不会让任何人看见这样的自己。
眼前场景堪称恐怖,那双小手反而不管不顾地抱住了他的腰,更加用力,透着极端的固执,血顺着手臂流到她的身上。
他沉默了下,慢慢地侧回脸。
俊脸已是鲜血模糊,挺直的长睫上都沾着粘稠的血珠,唯有那双黑眸,依然坚定又淡然。
做出这样的选择,非是一时冲动,不过是预料中最坏的结果而已。也许是因为看到她任性骄横下的良善本性,面对教训时口是心非的努力;也许是因为看到她在黑暗中不受控制地朝他举起手,却又挣扎着,顽强地与杀性抗争;也许是因为看到她满脸不甘地想要生存,又怕他鄙夷的沉默。
那双杏眼里总是有着令人不喜的任性与娇气,却也清澈如水,时常会流露出对洛宁的嫉妒与羡慕。
为救一人,留下魔仙祸世,仙门面临大劫,这个选择造成的后果是何等严重。
是缘还是劫?如果一切重来,又将如何?
如果能重来,是在当初就不该救她回南华,还是在刚才果断地放弃无辜的她,像往常一样杀护苍生?
如果能重来,他只会进行更周密的计划,会护住她,更会顺利诛杀食心魔。
无奈力有不足,始终是愧对了苍生。
仙者心中仅余遗憾,却无叹息,只是低头再温和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在一波滔天海浪涌来之际,断然掰开那双小手,任凭那如雪的浪花吞没了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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